马车驶出斜街,不远就是要去的地方,一条石头筑成的防浪堤笔直入海,尽头有个两层八角的飞檐亭阁,海上雾太大,看不清细节。大小姐的随从上前,脚凳还没放好,一团粉紫的人儿噗通一下就跳下了马车。好个高挑儿的美人儿!她个子很高,在北方都少见,更何况是女性身材偏娇小的南地,好在她的脸孔长得精致小巧,并不显得粗苯,头发半扎半披散着,符合时下形容美人说的云鬓,浓密蓬松微曲,让人想到浅海游弋的海藻,可惜发色像是被太阳晒久了,微微泛着栗色。
大小姐身上穿的和帷帐的材质类似,颜色要柔和很多,粉色像是从水晶里提出来的颜色。如果说帷帐是奢侈,那穿了同材质的裙子,却是有些过于随意,甚至有可能招来耻笑。再好的东西也不能这么用啊,家里就这一块儿料子啊?而且,谁家穿着帷帐出门?她却没在意,放下了刚刚跳下车时搂起来的裙角。
“行了,你们留一个人守着,其他人找个茶馆喝盏茶用些点心,别都耗在这儿了,大热天的。”大小姐挥挥手,丫鬟的眼神却在无声控诉,她叹了口气把撸到胳膊肘的袖子放了下来“这样行了吧?”
“小姐,早些回啊!”丫鬟对着没几步就窜出去的背影喊道,大小姐头都没回的挥挥手,明显加快了步伐。
金角湾的内湾停靠各种船只,而这条栈道却是专供军用船只停靠的,武器、补给、贡品、代表大夏国国威的馈赠,都从这里装卸。一般人不允许靠近,而要去回澜阁,就必须下马步行,任谁来了都是一样。要想用马车装载货物,得铺专门的轨道,更得经过重重关卡。
大小姐估摸着随从丫鬟看不清自己的身影了,一弯腰,摸进了裙子里,利索的把两条松紧口的褥裤裤腿撸到了膝盖上面,裙子又抱了起来。“呼,幸亏没听她们的,做成五层!”四层已经是互相妥协的极限了。她怕热不爱穿厚重的衣裙,而那些仆妇怎么也不敢让她穿露肌肤的裙子。可此时的大小姐,裸着小腿儿,抱着裙子,很不雅观的蹦跳着。
“终于松快些了。”海风吹过,带来了一些凉意,如果不是晒了半天的石头有些烫脚,鞋她都想脱了。“也就只有这里没人,能松快会儿。”她气恼的鼓了腮帮子,身边的丫鬟都看她像看贼似的紧,喘口气都不行。
只是,她自以为“没有人”而已。回澜阁二楼正对栈道的窗口敞开,一个人影倚窗而立,却是将她一连串的动作,看了个正着。那人捏在手里把玩的杯子也停了转动,扣在了掌心。
“通儿!”一个妇人的声音把他唤回了神儿。
窗边的男子回头,恭敬道“是的,母亲。”妇人五十许的年纪,保养的不错,看着很爽朗,眼里却透着精明。不满的瞪了小儿子一眼,往一旁递了个眼神。
他顺着母亲的眼神,看了看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的钱家小姐,真正的美人不在皮相而在骨,眼前这位就是少见的绝色。丽质天成,从内而外的透着几代富贵才能滋养出来的雍容。
“咳!”一位四十多的妇人优雅的端起茶碗,轻轻抿了一口,也遮住了男子打量自家女儿的眼神“李夫人不必苛责,都是咱们这些妇人在说些有的没的,他一个男子,听着可不无聊。”这话里的意思可就丰富了,本来妇人带着女儿外出,吃盏茶不算什么。要是两家有意结亲,相看也是有的,要不巧遇要不拜佛,但还真没有像眼前这位这样,带着儿子女儿直接杀过来的。她的女儿又不是铺面上的货,任人挑选。
本来看着男子确实出色,老爷又属意,她还是有些心动的,只是现在嘛,这意愿去了几分。就这位缺心眼似的当了婆婆,女儿得跟着丢多少人。不都说这位有成算么?看来传闻还是得拣一半听。不过……她借着说话的空,又看了眼男子,倒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。不同于世家养出来的优雅公子,眼前这位一看就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,有着北境男儿的硬朗。她收回眼,看了自己心尖尖上的女儿,心想,倒也是般配,可惜……
“曼姐儿!”接收到母亲使得眼色,瞪了眼不争气的小哥,圆脸女孩儿未语先笑,倒是招人稀罕“听说那位贵人每年七夕前后都会来海陵听禅,比新年面圣都准时,可是真的?那这次可有机会见见?我在京里这么多年,只远远见过三次呢!”被称为曼姐儿的少女,睫毛颤动了几下,像是蝴蝶振翅欲飞,没人注意到的时候,又归于平静。
“柔姐儿,放肆!”妇人把茶碗一摔,厉声斥责“这是女孩子应该说的话?”本只想她缓解一下气氛,哪知道女儿竟说这些,要是有坏心的传出去,她以后都不用找婆家了!都怪她,平时就这么一个宝贝在身边,什么都由着她,约束的轻了。
她今儿确实是带着目的来的,原想着两家这事儿,家里男人说有五分,哪怕有一分,她都能给做成喽,更何况是五分。只是怕委屈了自己儿子,在她看来,儿子尚公主都可以,只是历朝的驸马都不能有实权,倒是绊住了儿子的手脚。可是见着了钱家小姐,也不得不感慨,真是万里挑一的人儿,她家老爷粗归粗,大事儿上倒也不含糊。也就起了心思,把事赶紧捏实了!
“曼姐儿见笑了,我家这是个粗丫头,只是我生养了这许多,只这一个养在身边,又觉得女人一辈子不容易,就在娘跟前儿松快这些年,就没拘着她。”她打量了一下钱夫人的脸色,果然见有缓和,打定了主意。这种世家出身的嫡女,又嫁的相宜,一辈子上基本上可以说是顺风顺水,要的不过是个脸面,这些人好些话不好意思说。她可是有啥说啥,而且也是做母亲的,自然知道对方在意什么。
更何况,她看了眼儿子,真不是吹牛,她这儿子,从小起搁哪儿都抢眼!“所以啊,女人最知道女人,我那些儿子娶的媳妇,咱不敢说都和自己亲闺女似的,那也是没二话。”
四十岁的妇人直了直腰,身子止不住的前倾。眼前人的话不假,他们家的规矩是男子三十岁无子方可纳妾,虽然是刀口上挣得荣誉,世家大族不屑与之为伍,却仍有大把的人想把女儿塞进去。她也从妇人儿媳妇的娘家侧面打听过了,婚后生活确实过得舒心。而且,眼前这个是他家三子,最出挑的一个,所以,到了弱冠之年亲事还未定下来。刚刚已经打定的主意,现在又有些动摇。
此时,她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曼姐儿忽然抬了眼皮,像是闲聊,低声不经意的赞道“李小姐,您今儿的耳环真好看。”妇人一愣,女儿何时眼皮子这么浅了?顺着女儿的话抬眼一看,不禁皱了眉头。
“哎呀,你说这对儿耳环!”柔姐儿兴奋的脸都红了“我当时一眼就相中了,说是忽鲁谟斯国皇室工匠的手艺,咱们大夏国总共就四对,还没摆出来就都订了出去,我好说歹说才求了这一对!”她爱惜的摸了摸耳环,半个手掌大的耳环上雕了异域风格的亭台楼阁,窗户后面人脸的表情都清晰可见。“这窗户里的灯,都是红鸦鹘石!”生怕曼姐儿看不见似的往她那儿凑了凑。曼姐儿点了点头表示附和,心里却道,和那精湛的工艺比起来,那几颗红鸦鹘石实在算不得什么。
曼姐儿的娘皱着眉,听见外间有响动,赶紧道“谁在外面?”生生岔开了话题,顺便给了曼姐儿一个警告的眼神。曼姐儿淡淡的看回去,很是坦然。
“知州夫人、将军夫人赎罪,是大小姐,路过这儿来喝盏茶。”推门进来一个美妇,白色的纱裙上面一件红色的半臂,青丝一丝不苟的挽了个圆髻,透着股利索劲儿。她边说,边给桌边的几位都添了对应的茶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