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深听了,面色不由得一变。
她出府时已经五六岁了,小时候的事还依稀记得,加上这么多年来每月的折辱,大夫人的厉害,她是知道的。
几年前,大夫人不知拿了自己娘亲什么错处,在父亲面前告倒了娘亲,父亲怒冲冲地进屋打了娘亲两个耳光,自此再未露面,任由大夫人将自己母女赶到了庄上。娘亲受了打击本就郁郁,在庄上又受尽了婆子丫头的冷嘲热讽,虽则强撑着每日教云深读书写字,身子还是一日日地败了下去,不过拖了一年半就撒手而去,临走前只命云深提防大夫人,旁的话竟一句都未留。
到底是出了人命,庄上管事的还是怕的,连夜派了个婆子进府报信。谁知府里只传出来一句“知道了”,旁的一个字皆无。
婆子们愈发张狂,当着云深的面,只一卷草席便裹走了那具冷冰冰的尸体。府里不发话,婆子们对云深便是不闻不问,不说锦衣玉食,竟连一日三餐都不管了,云深和小喜两个才五六岁,又一向娇惯的,不懂炊煮,只能向佃户家的女儿们讨饭吃。
那些女孩子皆是人精,知道云深是落架的凤凰了,大约是不如自己的。虽不敢明着欺负,到底也存了几分恶毒的淘气。今日给些馊的,明日给些剩的,小喜都视若珍宝,挑好的给云深吃。
云深知道,这些皆是大夫人的授意。她是好强的,不愿受气,便要学着炊煮。好容易把米放进锅里了,又和小喜面面相觑,二人皆是不会生火的。
小喜依稀记得是把柴草拢着些放进灶里,便似模似样地伸了一把进去,谁知搅了半日都没火,还是云深想起来,似是要先点着了的,便去找引火的东西,这时,踏青歇脚的裴介忽地踏进了屋里。
也就从这日起,云深才过上了寻常官宦人家姑娘的日子——虽然裴介只是恢复了庄上的份例供应,但是于云深,这已很够了。
大夫人见裴介出手护住云深,知道不可明着折辱,便一两个月暗中发作一次。每常传了云深进府,不是辱骂,便是讥讽,一句好话都无。上午叫云深去,从不给中饭吃,天色擦黑了才肯放云深回来。每次发作云深,皆要挑裴介入朝大议的那天,这么些年了,竟从未败露过。
这时忽地叫自己回去,能安着什么好心?云深知道定是大事,心下忽地闪过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:该不是父亲去世了,大夫人总算能痛快折磨自己了吧!这念头不过闪了一瞬,便被云深强自压了下去。这些年父亲虽再没疼爱过自己,到底也算照顾了一二,自己虽也有些怨,却不该这般诅咒的。
连妈妈催得紧,又是软硬兼施,好话歹话都说了,竟连放云深回去收拾包裹都不肯,一股脑扯着云深和小喜上了马车。主仆两个到底年小力弱,兼之不通人情世故,虽都警觉,却是争不过连妈妈。
云深不知道怎么摆脱,心念急转,忽地想起一人,便道:“连妈妈,我此番进府,当真是要住下了?”
连妈妈不知何意,道:“是啊,大夫人亲口吩咐的,还能有假?”
“那,我在府里,也能有自己的屋子,也有自己的份例了?”
连妈妈点点头,嘴角微微勾起一抹讽刺的笑,暗道到底是小门小户的出身,眼皮子这般浅,只知道惦记吃穿住用。
“可是我与小喜都不懂这些,以后总要有人帮我教导小丫头,管理来往银钱,不如叫洪妈妈跟着去,我想,大夫人那里未必能抽出人来呢。”云深说着,忽地掩住口,“是我失言了,大夫人哪里不拘指哪一个都比洪妈妈强百倍,实在不行,我便请她赐了连妈妈给我就是!”
果然,连妈妈脸上浮起一抹嫌弃,随即又想到了什么,摇摇头道:“大夫人催得急,叫见了姑娘立刻请回府去,这个小喜是贴身服侍的,必得带上,大夫人可没吩咐带上乳娘。姑娘还是别难为我了,快走吧!”
云深情急之下只想了这么一个法子,却被连妈妈轻轻化去,一时无法,只得登上马车,往城里去了。
这时是春日,路上的景致与别时格外不同,粉艳艳的桃花,白溶溶的梨花,金灿灿的油菜花,铺天盖地地竞相开放,招了小小的蜜蜂和不起眼的粉蝶去采食花蜜,偶尔有一两只深红或碧绿的大蝴蝶,飞舞的步调格外缓慢些,好似自重身份的慵懒贵妇一般。柳芽儿是嫩嫩的绿,嫩得几乎泛着一丝黄,弱不禁风似的轻摇慢摆,榆钱已经结了串,一嘟噜一嘟噜的,鲜绿地挂在浓密深绿的叶间,好似大夫人常年爱戴的那支口衔绿宝石串的大凤钗。
云深想到此处,不禁暗暗叹了口气。大夫人传唤,从来便没好事,今日这样突然,保不齐进府了要如何磋磨呢。这么一想,外头鲜妍的春景顿时失了颜色,好似一幅水墨画般,在带着春日潮气的东南风里渐渐黯淡了下去。
今日车马行得快,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到了裴府。因是突然传唤,并不是往日进府的时辰,这时已是日头高悬,府里丫鬟婆子一拨拨忙慌慌的,整整齐齐捧着食盒各处分放午饭。云深知道自己定是没份的,于是便同往日一样,进了正院后便知趣地站在廊下,等待大夫人用完午膳了传召。
谁知,连妈妈进屋回禀了没一会便出来,掀了帘子道:“姑娘,请进吧。”那态度竟不是方才对着自己的倨傲,好似换了个人。